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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朝那些事儿


难得糊涂

清代书画家、文学家郑板桥题过一幅著名的匾额:“难得糊涂”,字幅下有一行款跋:“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

人生百年,很多人根本活不到一百岁。时光短暂,世事难测,福祸交替,国家更是集中了人世间最复杂的矛盾。刘骏本是无望继承帝位的皇子,阴差阳错,这顶皇冠偏偏戴到了他的头上。不搞励精图治,装糊涂是刘骏做皇帝的诀窍。

南湖莲色

浔阳城中的火光与鲜红的残阳一道映红江面,大火照在臧质呆呆的秃顶,那圈卷发似乎也要燃烧起来。雄心像烈火焚烧着一切,十万将士、数千楼船、金银珠宝,还有浔阳城的府舍。当雄心破灭的时候,一切都将灰飞烟灭。对于臧质来说,什么都可以放弃,唯有情人不能弃。臧质的情人很多,有女人,也有男人,足足载了十二车。

宝马香车,甲兵护卫,根本不会让人想到这是在逃难。臧质放弃江州,去荆州投靠刘义宣。如果没有人性的弱点作怪,臧质和情人们会顺利到达江陵。负责护卫的将领是臧质最宠爱的男人--何文敬。

失败的人没有凝聚力,江州各郡县的长官们无情抛弃了昔日上司。西阳太守鲁方平像一个亲昵的多年朋友,谆谆告诫何文敬说:“你还有心情接受臧质的爱抚吗?他现在是一个只能带来灾祸的糟老头。离开他吧!你年轻英俊,未来的路很漫长,生活会很快乐!”

何文敬想到人头落地的惨状,追逐生命的欲望使他记不起那些缠绵悱恻的美丽日子,记不得那些海誓山盟,更记不得曾经获得的无数财货珍宝。何文敬溜走,士兵们逃散了。

臧质第一次感受到爱情的可怕,唯一希望只剩妹夫武昌太守羊冲。当他们到达武昌城时,迎接他的不是羊冲,而是武昌郡丞胡庇之和手执刀剑的士兵们。

臧质的脑筋转得飞快,他知道自己的人头现在价值连城。一个价值连城的宝物没有人保护很危险,臧质飞也似的逃走了。那些漂亮的妻妾、歌妓和男宠全被做着发财梦、嫉妒的士兵们无情地乱刃砍死。人如果支离破碎,再也不存在美丽和丑陋的区别,不过是一具死尸。

江南是荷花的故乡,南湖的荷色为江南之最。月亮升起来,轻雾笼罩的湖面一片苍凉,田田的荷叶遮蔽水面。新鲜的荷叶、荷花香气让臧质紧张的情绪得到舒缓。水格外的凉,跟了整整一天的他只能和月亮一同作息了。

日出了,青雾慢慢散去,碧绿的莲叶和长空连在一处,荷花绽出红颜,臧质又潜入宽厚肥大的荷叶下面。一只小舟穿过荷花莲叶间,荡起凝碧的波痕。湖面上回响着采莲女婉转的歌声:“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臧质的泪水忽然间涌满眼眶,他在南湖水底体验到了人生的美丽,莲子是世间最香甜的美味,莲花是世间最动人的花朵,采莲女是世间最清纯的美女。

美妙的歌声被兵戈之气打破,数十艘轻舟飞驰过湖面。臧质仅把鼻子浮出水面,眼前一片碧绿,空灵,寂寞,宁静。一支长箭带着优雅的弧线,从蔚蓝的空中滑落,深深刺入他的心脏。臧质感觉很痛,很美妙。人一旦死去,万事成空,不知道痛苦为何物,不知道悲伤为何情。臧质不会知道他的肉体将承受多少折磨,肠胃流了出来,上面萦满水草。追兵将他乱刃分尸,争相在他身体上留下自己的刀痕,目的很简单,这一刀很值钱。

南郡王刘义宣仍在逃亡,江夏不能让他感觉到足够的安全,想回到江陵。巴陵(今湖南岳阳)有支持朝廷的军队,刘义宣只得弃舟登岸,步行向江陵进发。将士们看不到希望纷纷散去,只剩下十几个忠实的人仍旧死心塌地跟随着。

从小娇生惯养的刘义宣何曾走过这么长的山路,脚痛得他宁死也不愿再行一步。亲信们从老百姓家里找来一辆牛车,沿路乞讨,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望见江陵那高高的城墙。

江陵完好,仍旧挂着刘义宣的大旗,这一切全是鲁秀的功劳。鲁秀奉命攻打襄阳,朱修之备战充分。朱修之一开始就是欺骗刘义宣,告密的奏章早已送往南京城。朱修之守城技巧世所罕比,北魏大军吃过苦头,何况鲁秀区区一万人马。鲁秀屡攻不下,江陵告急,蜀中水军沿江东下对江陵发动攻击。鲁秀急忙退军,朱修之引兵远远跟着。部下们请求追击,朱修之淡淡讲了一句话:“鲁秀,世之骁将,野兽走投无路会咬人,不可逼得太急。”

鲁秀回师江陵,打败刘秀之的益州军。得知南郡王回来的消息,竺超民和鲁秀率甲兵出城迎接,眼望旆旗羽仪、精甲将士,刘义宣悲喜交加,又要哭泣。亲信翟灵宝悄悄附在耳边,轻声道:“相王,士气可鼓不可泄。您要抚慰一下将士,对他们这么讲:‘臧质不听指挥、违反命令招致失败。昔年楚汉相争,汉高祖百败,终成大业。今将整顿兵马,与敌人决一死战。’”

“啊,好,好啊!”刘义宣上得战马,面对将士们张口道:“臧质,不,不听指挥,所以,所以失败。昔年,项,项羽千败,终,终成大业……”

将士们一听,掩口而笑,鲁秀、竺超民面面相觑。刘义宣浑然不觉,众人入城,鲁秀道:“相王,江陵仍有甲兵一万,足可与敌人决一生死。”

刘义宣一脸沮丧,魂不守舍,脑中一片空白,根本没有听见鲁秀的话,低着脑袋钻进府内,不肯出来了。

众人见他这副样子,知道大势已去,纷纷各奔前程。鲁秀向刘义宣告辞,准备再回北魏国。刘义宣想想自己在江南待不下去,不如和他一起去江北。

刘义宣的妻妾多如牛毛,哪一个也割舍不下,最后狠着心挑选了五个姿色艳丽的女人,换成男人的服饰,与最喜爱的儿子刘息韬一起出逃。

江陵城中大乱,有跑的,有逃的,有打劫的,有反叛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刘义宣胆战心寒,一不小心从马背上摔将下来,马儿立刻被人抢走。刘义宣只得步行出城,竺超民安全送出城外,赠予马匹。看着昔日主子的狼狈相,竺超民落下泪来:“北土风寒,相王多多保重,超民回去啦!”

刘义宣在城外转了一圈未找到鲁秀,左右亲信听说要去北国塞外,这回散了个干干净净。刘义宣徘徊良久,直到繁星满天。野外空寂冷森,刘义宣在姬妾们的哭泣声中返回南郡王府。

王府冷冷清清,没有灯火,没有人影,到处漆黑。能搬走的物什洗劫一空,仿佛成为鬼魅的栖息地。刘义宣倒卧在床榻之上泪如雨下。迷迷糊糊睡过去,他的大哥,营阳王刘义符,二哥庐陵王刘义真,四哥彭城王刘义康神色诡异,挂着阴森森的笑走过来,呼喊着:“六弟,六弟,过来吧!过来吧!哥哥们等着你呢!等着你呢!”

刘义宣不止一次从睡梦中惊醒。正当沉睡过去的时候,天光大亮,嘈杂的声音把他惊醒。一把把钢刀横在他面前,竺超民的脸变得是那样的陌生。

竺超民冷冰冰地道:“将反贼与我拿下!”

刘义宣木然地发愣,如狼似虎的士兵们把他和五个宠妃一并拖走,投入大狱。刘义宣一下子瘫倒在狱中稻草上,捶着地哀叹道:“臧质老奴误我!误我啊!”

狱卒将五个美女拖了出去,听着爱妾们撕心裂肺的喊叫和哭泣声,刘义宣号啕大哭:“那些个心惊胆战、颠沛流离的日子不算苦,今日和你们分别才是真苦啊!”

鲁秀北走,手下将士们不肯去异国他乡各自散去。鲁秀无奈重新回到江陵。黑洞洞的城门紧紧地关着,鲁秀昂首向城上喊道:“我是鲁秀,把城门打开!”

竺超民的身影出现在城楼,声音清晰地飘下来,“鲁兄!我竺超民难逃一死,可我要为我的家人、我的部下们谋一条活路。你走吧!走吧!”

城上乱箭齐发,鲁秀只得拨转马头退去,踏着江边的乱石信马由缰。江水汹涌湍急地奔向东方,滔滔不息。一轮红日缓缓沉入江心,水面一片血红。鲁秀万念俱灰,下了坐骑,一步步趟入水中,江水逐渐漫了上来,腰身,脖子,嘴唇,眼睛……鲁秀眼中的不是江水,而是茫茫黄沙,心中不停地呼喊:“大漠,大漠,大漠!”

刘义宣的生死需要孝武帝刘骏表态,他左右为难,杀叔的恶名不轻,而且他是自己心爱女人的父亲。刘骏授意臣下给荣升为荆州刺史的朱修之写信,让皇叔自己看着办!然而,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朱修之的雍州军进入江陵。刘义宣和他的十六个儿子,以及竺超民、蔡超、颜乐之等人被押上刑场。正要行刑,一个佐僚急急忙忙地来到朱修之身边,悄声道:“建康有书信送到!”朱修之摆手阻止他的话,缓缓道:“行刑!”

烧榻

刘骏一生备受争议。盖棺定论,臣下们的评价并不低,谥号“孝武”,表彰其平定祸乱的功劳。刘骏执政的十年,是骨肉残杀的十年。“遥望建康城,小江逆流萦,前见子杀父,后见弟杀兄。”这首歌谣中的弟便是刘骏。他不仅杀了大哥刘劭、二哥刘浚,还杀了老四刘铄。因为刘铄自负才气,平时深得刘义隆宠爱,不肯屈从他这位遭父皇冷落的三皇子,依附太子刘劭,是出降最晚的诸王。刘骏即位后在食物中掺杂毒药害死了他。

在他默许之下,皇叔南郡王刘义宣父子十七人在荆州断头。年仅十七岁的十弟武昌王刘浑游戏无度,作檄文自号“楚王”,刘骏派人痛责,逼令自杀。大明三年,刘骏平定六弟竟陵王刘诞叛乱,杀刘诞,屠广陵城,死者三千多人,女人和五尺以下的少年分赏给将士们为奴。

南朝骨肉残杀不绝于史的原因,在刘义隆事变时我们探讨过。皇族自相残杀,刘骏是不得已,负疚的感觉一直困扰着他。平定刘诞,攻克广陵,刘骏出宣阳门,下令左右高呼万岁。侍中蔡兴宗面色严肃,一言不发。刘骏问:“卿为何不呼?”蔡兴宗正色道:“陛下今日正应涕泣行诛,怎么能让大家喊万岁呢?”刘骏不悦,立刻变了脸色。

蔡兴宗与刘诞府官员范义是好友,他奉旨慰劳攻打广陵的台军将士时,不顾禁令收殓范义。刘骏听说后责问道:“卿何敢故触王宪?”蔡兴宗当即顶撞说:“陛下自杀贼,臣自葬故交,何不可之有!”陛下你杀你的贼寇,我葬我的朋友,有什么不可以的呢?蔡兴宗话语尖刻,刘骏当然听得出话中隐藏的深意,“上有惭色。”

蔡兴宗担着杀头的风险为好友收尸,刘骏却置兄弟骨肉亲情不顾,大动干戈,心中又岂能好受,岂能无愧?

刘骏的诗篇便能透露出他凄凉的心境,他有一首“夜听妓”。“夜听妓”顾名思义,纯享乐之作。南朝多艳情诗,靡靡曼词,志得意满,而刘骏的诗显得清冷感伤。“寒夜起声管,促席引灵寄。深心属悲弦,远情逐流吹。劳襟凭苦辰,谁谓怀忘易?”人们听乐往往春江秋月,刘骏偏在“寒夜”,“悲弦”、“流吹”、“深心”、“远情”、“怀忘易”,那是绕不去的哀思悲愁。

除了动用武力维护皇位之外,刘骏无力改变政治现实,一步步向门阀退让。以至于后人哀叹“宋之善政,于是乎衰”。

南北朝是江南大开发的时期,汉人对江南的开发有如美国的西部大开发。南朝之前的江南大多土著,三国时的吴国不过沿江一线及重点城市而已。东晋南朝门阀士族在江南疯狂扩张经济,“名山大川,往往占固”,“富强者兼岭而占,贫弱者薪苏无托,至渔采之地,亦又如兹。”私人封锢山湖,本为朝廷所禁止。因为秦汉以来,一直认为山泽是公共土地。

刘骏下诏按品圈地,承认占地合法,可以说刘骏是在走自由经济的道路。垄断经济的国有与私有,中国自秦汉以来就在讨论,著名的有《盐铁论》。为增加皇族收入,刘骏纵容皇亲国戚在各地设立经营“邸舍”,即现代的银行,当时的高利贷。据《宋书·沈怀文》中记载,仅会稽一地,“王公妃主,邸舍相望”,“为患遍天下”。

南朝士族享有做官的特权,皇权难以约束。门阀士族按门第流品依次递补做官,即所谓“平流进取,坐至公卿”,自然对皇权有所轻视。王僧达与路琼之的故事见证了南朝世族大家与庶族豪门及皇权之间的矛盾。

王僧达出自琅琊王氏,王导的后代,南朝第一高门。刘骏一登基,封他做尚书右仆射,相当于现在的国务院副总理。王僧达不满意,“自负才地,谓当时莫及。一二年间,便望宰相。”得不到满足,便怏怏不得志,心怀怨气。他与路琼之发生的故事极为有趣。

路琼之是刘骏母亲路太后的侄孙。路惠男出身卑贱。兄长路庆之(路琼之的爷爷)曾经做过琅琊王氏门下的马车夫。刘骏称帝,路家一门飞黄腾达。路琼之官拜黄门郎,家累千金。宅院与王僧达相邻,路琼之居处、服装、器具与皇子不相上下,自以为皇亲国戚,满可以与王僧达平起平坐。

一日,路琼之一身名牌行头,坐上豪华的车子,前呼后拥登门造访王僧达。到王府前,王僧达正要出门打猎,只得换了衣服,勉强接待。路琼之落座之后,侃侃而言,讲得极兴奋。王僧达半天无语,只是略带傲慢地淡淡道:“昔年我家门下有个养马的仆役叫路庆之,是君何亲?”

路琼之涨红脸,张口结舌,尴尬可想而知,愤然告辞。王僧达随即叫过家人,将路琼之刚刚坐过的床榻扔出去烧掉。东晋南朝士族不与庶族交往、共坐、通婚自是平常,可王僧达当着客人的面将床榻烧掉,着实过分。

路琼之下不了台,当众出丑,回去对路太后大倒苦水。路惠男大怒,向刘骏哭泣说:“我尚在人间,就有人欺负我们家,等我死了,路家的人岂不都要去讨饭!”刘骏平静地道:“琼之年少,无事诣王僧达门,见辱乃其宜耳。僧达贵公子,岂可以此加罪乎?”刘骏说,路琼之年少不懂事,没事跑到王僧达家里去,这是自讨屈辱。王僧达是贵家公子,怎么能以此治罪呢?

刘骏的回答可以见证士庶之间不成文的差别,纵是皇亲国戚也难比门阀世族。路太后恨得咬牙切齿,发誓道:“我终不与王僧达俱生。”(我绝不和这种人活在一个世界上。)

说归说,刘骏也感到王僧达做得过分了,但轻藐皇家在当时根本不算罪过。经济命脉把在士族手中,南朝皇帝如同现今美国总统一样,行政摆设而已。可人家总统毕竟是民选,皇帝自诩天授君权,任人轻贱,威权何在?

路琼之遭羞辱不是偶然的,王僧达对皇帝的不满也不是一天两天。刘骏为抑制王僧达,曾经五年七降其官职。王僧达又羞又怒,时常非议朝政。刘骏最后以谋反为借口将王僧达赐死。

南朝社会等级森严,矛盾重重,皇族之间兵戈相见,战事常启,吏治难以清明。刘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自流,得过且过,与北魏诸帝的励精图治比起来,天上人间。

游戏官场

刘骏聪明,可他无力开创一个新的帝国,无心进行社会变革。刘宋皇朝承继东晋标榜华夏正朔,国际环境压力轻。北魏正值社会变革期,属于半农耕半游牧的国家。南朝虽在军事上一再受挫,但文化和心理优势巨大。从地缘政治角度看,长江和淮河足以成为北方骑兵不可逾越的天然屏障。刘宋皇朝不担心来自北方的威胁。

南方经济经过疯狂扩张,元嘉盛世达到顶峰。刘宋的经济问题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开始暴露出来。没有一个国家能够永保国民经济的强大,因为世界没有完美。从世界诸大国的兴衰起伏中可以一目了然,无论罗马帝国、波斯帝国、蒙古帝国,近现代的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和美国。成功的因素往往演变为失败的诱因。经济衰落需要一个过程,战争起到加速的作用。

元嘉的三次北伐,就领土得失而言,双方以平局收场。然而战争耗费巨大,刘宋皇朝负债累累。刘宋的经济模式相当于现在的美国,朴素的自由经济,资源掌握在门阀士族和庶族豪强手中。那时的资源不包括石油、天然气或钢材等矿产。而是人力、土地、粮食,这些都以等价货币金钱的形式表现出来。皇朝欠的钱,随着刘义隆的死烟消云散。刘骏不认账,他的处世哲学是“难得糊涂”,自欺欺人,以求心理安宁。

集权的加强在于税收,税收的成败在于纳税的人群。现代意义讲求经济效益,南北朝尚讲不到效益。门阀在南朝享有特权,他们广占田园,封涸山泽,畜养奴婢,还不纳税。税收对象不过乎自由民和商人,刘宋皇朝的财政收入捉襟见肘。刘骏赏赐臣下,常常倾其府藏。

刘骏不想改变社会制度,他又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看着臣下们大把大把地搂钱,心又气不过,把小聪明用得淋漓尽致。

为抑制门阀士族,刘骏重用庶族亲信平民布衣出身的巢尚之、戴法兴、戴明宝等人。士族大家控制着高官重位,不可能剥夺他们的官位。汉武帝创建的中外廷制度,南朝运用到顶峰。不仅三公六卿,尚书台诸官,中书省的监、令、侍郎成为虚位,权力竟然落到中书通事舍人手中。

中书通事舍人是中书省的普通官员,是皇帝的秘书,负责宣传诏命,传递消息跑腿的小官。这种官士族是不做的,均由寒士担任。戴法兴小时候卖过葛,织葛布、制葛衣用的植物原材料,是“人士之末”。

处理国家大事、选任官员、诛杀赏罚,刘骏不开会,不和大臣们廷议,只和戴法兴三人私下参怀。凡他们推荐的官员无不照准。这几位权重当时,大肆收受贿赂,营私舞弊,以至于“天下辐凑,门外成市,家产并累千金”。

权力集中造成腐败,社会风气推波助澜,贪污腐化成为平常不过的事情。刘骏看在眼里,不能惩治,又不肯轻易放过。东汉皇帝卖官,刘骏可卖的官不多。他发明一种有效的方法,利益均沾,俗话说的见面分一半。各地刺史、两千石以上的官员任外职回京,一定要进献贡奉,叫做“还资”。你不贪吗,分一半给我,也就入了国库。这是无奈的举动,反而刺激官员们更加疯狂搜刮。

如果刘骏发现某位官员进献的少,必定要和他赌博,直到把对方的钱赢光才罢休。南北朝不玩麻将、纸牌,玩樗蒲,这是刘家家传的本事。刘裕樗蒲技术佳,虽然曾经输光了钱,欠一屁股债,让人好一顿鞭打。

刘裕当时只是一个小混混,而今刘骏是皇帝,谁敢赢他的钱。大臣们输得落花流水,输钱最多的是一个叫做颜师伯的人。

刘骏处世的态度注定他不是一个讲究威仪严肃、板着面孔训人的领导,而是用蛮不讲理的作风、嬉戏怒骂的工作方法,和官员们打得火热。

从古到今,清官少,贪官多,官员们往往一丘之貉。人生的大舞台浓缩在官场,千奇百怪,无奇不有。穷凶极恶、悭吝鄙啬、伪善贪婪、荒淫无耻、阴险狠毒,人性的阴暗面无不发挥到极致。

刘骏内心瞧不起官员,喜欢捉弄侮辱大臣们,给他们起外号,运用高高在上的皇权任意羞辱嘲弄,戏谑耍笑无度,以此排遣心中的愤怒和空虚。刘骏起的外号格外形象,根据每个人的性格、体形特征,诸如高、矮、肥、瘦等等,各有恰当的名字,比如留着山羊胡的人叫“羊”。

满朝文武官员,除了皇叔刘义恭之外,没有一个人没被污言秽语侮辱过。刘骏称呼王玄谟为“老伧”,意为“北方佬”。游牧民族统治北中国一百余年,以文明自诩的南方人依然认为北方人粗野、鄙贱、缺乏教养。王玄谟祖籍太原,故而刘骏这般称呼。朝廷之中北方人很多,像柳元景、垣护之均是北方人,也是渡江很晚的人,为何独王玄谟受此讥笑呢?

王玄谟表面严肃庄重、不苟言笑,内心冷酷残忍、贪婪狭隘。他怂恿刘义隆北伐,不过是贪图军功和荣誉。作为北伐前锋军团的大将,攻取河南时发现当地大梨便宜,有利可图。他利用手中的职权收购大梨,一匹布换八百大梨。如此低价收购,大失人心,使支持南军的河南民众转变态度。王玄谟对待部属刻薄少恩,军中流传一句话:“宁作五年徒,不逐王玄谟。”宁愿服五年劳役,不在王玄谟部下当兵。北伐军遭到失败,主将萧斌准备将其斩首。王玄谟竟然在刑场上大念《观音经》,南朝佛教兴盛,相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灵验感应。可见王玄谟之贪生怕死。

刘骏写过一首诗送给王玄谟,叫做“四时诗”:“堇荼供春膳,粟浆充夏飧。瓟酱调秋菜,白醝解冬寒。”笑话王玄谟吝啬钱财,不舍得吃喝,一副守财奴形象。

仆射刘秀之舍不得花钱,叫做“老悭”,吝啬、老抠门儿的意思。颜师伯缺牙,没几颗好牙,叫做“齴。”。刘骏很损,笑话人有水平。“齴”。的意思是牙齿外露的样子,人家缺牙,偏叫人大板牙。

黄门侍郎宗灵秀身体肥胖,肚大腰圆,叩拜后起身不方便。每次聚会,刘骏偏偏不断赏赐,每次赏得很少,就是想看他跌跌撞撞谢恩的样子,以此取笑。

刘骏宠爱一个昆仑奴。昆仑奴就是黑皮肤的人,唐史有过描绘:“卷发黑身,通号为昆仑。”应该不是非洲人,而是今东南亚靠近赤道一带的人。昆仑奴有什么用处呢?“令以杖击群臣”,谁不听话揍谁。黑奴有个名字,叫“主”,一个奴隶竟然叫成主子。

昆仑奴拿着棍棒殴击各位官员,自尚书令柳元景以下免不了挨打。昆仑奴有不敢打的人,就是那位当面顶撞孝武帝,为好友收尸的蔡兴宗。柳元景和蔡兴宗不挨打,不是因为官职高,而是因为秉性正直。

刘宋朝会,嘻嘻哈哈,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只能由一个词来形容--“荒唐”。中央政府这般开会,不成体统。即便西方一些民主国家,议会里也不会出现这等现象。不过,话又说回来,刘骏在各地官员们当中威望不低,关系融洽。他的继任者刘子业淫乱残暴,被叔叔夺了帝位。除南京城之外天下皆反,支持刘骏后嗣做皇帝,可见一斑。

在这场荒唐闹剧中,最吃亏的是颜师伯,最受益的也是他。颜师伯是刘宋第一佞臣,阿谀奉承,巧言令色,溜须拍马,南朝第一高手。

颜家不能算士族大族,南渡之后才起家。颜家出了两位名人,颜延之是当时名士,颜竣是孝武帝宠臣。颜师伯是庶支,颜竣的族兄。少时孤贫,喜欢读书,好音乐,性格开朗,诙谐敏捷,善于谄媚、阿谀逢迎。

时任徐州刺史、北中郎将的刘骏看中此人,准备任命为中郎府主簿。申请报送到宋文帝刘义隆处,刘义隆拒绝委任,批评刘骏道:“中郎府主簿哪能用颜师伯。”刘骏再次请求任命颜师伯为长流正佐,仍遭拒绝:“朝廷不能任命这种人,你自己用吧,但不适合聘为长流。”刘骏只得任命为参军,掌管刑狱。

刘骏称帝,颜师伯时来运转,步步高升,直至青、冀二州刺史,转任侍中。他输钱的时间即从地方官转任中央的时候。颜师伯性贪,是刘宋皇朝第一大贪,家累千金。可交纳的“还资”很少,自然瞒不过刘骏的眼睛。于是,颜师伯成为刘骏赌桌上的常客。

一次,两人玩樗蒲,越赌越大,已押到一百万钱。

樗蒲也叫掷五木,和掷色子差不多。用于掷采的投子是用樗木制成,所以叫樗蒲。一组五枚,两头圆锐,中间平广,像压扁的杏仁,每一枚掷具都有正反两面,一面涂黑,一面涂白,黑面上画有牛犊,白面上画有野鸡。行赌时,将五木同时掷出,任其转跃后躺倒,然后看其朝天一面配成不同的排列组合,即所谓采。其中五枚全黑,称“卢”,是最高的采。四黑一白为“雉”,是仅次于“卢”的好采。以下三黑二白,二黑三白,一黑四白,乃至五枚全白。全白是最差的采,就是恶采。

刘骏先掷,掷了一个“雉”,洋洋得意,以为赢定了。谁知颜师伯是此中好手,运气极佳。一手下去,竟然掷出了满堂彩“卢”,五枚子全黑。刘骏大惊失色,颜师伯极伶俐,眼疾手快,伸手把投子一拢,垂头丧气道:“差一点儿就是‘卢’了。”

刘骏和那些昏庸淫乱帝王的区别在于能够保持心底最后的一丝清醒。史书记载刘骏终日酣饮,经常伏在案几上昏睡过去,看似醉得不省人事。可是,每当有急事呈奏时,马上肃然而起,抖擞精神,没有一丝酒意。内外臣工十分畏惧,没有一个人敢做事懈怠。

刘骏戏呼刘秀之为“老悭”,可他知道刘秀之为官清廉,朝堂戏弄,背后尊重有加。刘秀之任梁、益二州刺史,管辖蜀和汉中。当时二州属于皇朝富裕地区,前后每一任刺史聚敛财富都多达万两黄金。刘秀之以身作则,分文不取,从梁州转任益州,将分内280万钱留给梁州守军。刘秀之离京赴任,刘竣亲自坐车出城至新亭相送。刘秀之死后,家中贫困,刘骏赠予丰厚。

生死相许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邱处。”

金代诗人元好问一首《摸鱼儿》道尽天下痴情男女的悲伤哀恨。爱情之所以伟大,因为真正的爱情至为难得,只有为情人抛弃一切的人才配得起“爱情”两个字。

自古红颜多薄命,宋孝武帝刘骏最宠爱的殷淑妃红消香断,魂归离恨天。殷淑妃是刘骏的堂妹、刘义宣的女儿。刘骏自迷恋上殷淑妃之后,度过一段风花雪月的浪漫爱情生活。好景不长,殷淑妃生下八子刘子鸾后离开尘世。殷淑妃之死,与二人这段孽恋以及刘义宣灭门一事不无关系。

随着心爱女人的死,性格乖戾的刘骏变得越发荒谬,不近情理。殷淑妃死了,刘骏不许埋葬,为方便探视,特意做通替棺。每夜临睡前,步行到放置棺木的大殿去,坐在灵床前酌酒祭奠。既而,呆呆看着熟悉的面容独自饮酒流涕,每到伤心之处,“恸哭不能自反”。

多日不下葬,殷淑妃容貌竟然栩栩如生。从初夏到立冬,整整度过一个夏秋季节。刘骏总是不停哭泣,一连数月,精神恍惚,无心处理朝廷政事。虽然采取了各种保护措施,尸体搁久了还是会腐烂。落叶归根,土地是人最终的归宿。

殷淑妃四月离世,十月才葬。短短六个月的时间,刘骏征发江东百姓修建陵墓于龙山,凿山开路数十里。工程紧迫,官吏催逼,老百姓不堪忍受,死亡、逃跑者不计其数。

万物凋零,寒气森然。南朝举行了历史上最盛大的一次葬礼。自晋廷渡江以来,无论皇帝皇后、王公妃主,还是士庶豪门,从未有过如此煊赫的场面。刘骏追赠心爱的女人为宣贵妃,灵柩用蒨辌车,銮辂九旒、黄屋左纛、羽葆鼓吹、班剑虎贲最高规格的仪仗。送丧的人多达数千,公卿百官与后宫嫔妃皆著白衣一排排跟在灵柩后面。

丧车缓缓驶过。刘骏一袭白衣,神色憔悴,独自站在南掖门外流泪不止,左右侍从莫不掩泣。

刘骏思念情人,魂牵梦萦。梦中两人相见,默然无语,执手同泣。醒来,效仿汉武帝的《李夫人赋》写了一篇悼赋《伤宣贵妃拟汉武帝李夫人赋》,其中有“流律有终,深心无歇。徙倚云日,徘徊风月。思玉步于凤墀,想金声于鸾阙。竭方池而飞伤,损圜渊而流咽。虽哀终其己切,将何慰于尔灵?”的缠绵悱恻的语句。

刘骏对自己写的文章仍然不满意,让当时的大名士谢庄写哀策。谢庄作《宣贵妃诔》,其文哀婉动人:“……移气朔兮变罗纨,白露凝兮岁将阑。庭树惊兮中帷响,金暖兮玉座寒。……旌委郁于飞飞,龙逶迟于步步。锵楚挽于槐风,喝边箫于松雾。涉姑繇而环回,望乐池而顾慕。呜呼哀哉!重扃兮灯已黯,中泉寂兮此夜深。销神躬於壤末,散灵魄于天浔。响乘气兮兰驭风,德有远兮声无穷。呜呼哀哉!”

刘骏斜倚着身子读完谢庄的文章,已是泪流满面,起身叹息(被pua是什么意思梗?被pua的意思就是你可能被欺骗了。或者正在遭受着pua。我们很多人认为pua只是在男女情感中的欺骗,其实职场、人际交往等各个方面我们都可能会面临被pua。)道:“不谓当今复有此才。”下诏将谢庄的辞赋刻在墓石之上。哀策不胫而走,京都震动,士人竞相传抄,江南纸墨大贵。

为寄托哀思,刘骏多次和大臣们到殷贵妃的墓前凭吊。刘骏仍然不忘调侃臣下。有一次,他对身边的大臣刘德愿说:“你哭殷贵妃,如果哭得悲伤,重重赏你。”话刚说完,刘德愿应声恸哭,捶胸顿足,涕泗交流,眼泪、鼻涕流到一处,这通伤心。刘骏大为高兴,赏赐豫州刺史。随后叫过医师羊志来哭,羊志泪如雨下,呜咽不止,悲不自胜,一点不像装的,看得众人很吃惊。过了些日子,有人问羊志:“你从哪儿弄到这副急泪?”羊志回答道:“我那天不过是哭自己死去的小妾罢了。”

刘骏的做派注定要与一些作风严谨、性格耿直的大臣冲突。颜竣是其一,他是刘骏藩邸时的主簿,参与过平叛的军事行动,刘骏称帝后居中掌权,任吏部尚书、丹阳尹。他对刘骏的工作方法不满意,对刘骏重用戴明宝等人相当反感,希望由自己长久主持朝政,最终被杀。

另一个人则是江智渊。江智渊属济阳江氏,他这一支人丁不旺,朝中无援。江智渊文采出众,又以门阀自诩,不满意朝廷安排的官职。刘骏喜爱文学,特别提拔,恩礼冠于朝廷。本是一对知遇的君臣,可江智渊平素安恬文雅,看不惯刘骏的所为。

刘骏请客喝酒的时候,必定让大臣们彼此互相嘲讽、攻击,以此取乐。一次宴席上,刘骏让江智渊传令给王僧朗,让他嘲弄自己的儿子。江智渊正色道:“这种玩笑恐怕不该开。”刘骏当时生气了:“江僧安痴人,痴人自相惜。”刘骏嘴皮子功夫厉害,你不是说父亲和儿子不能开玩笑吗?我就拿你们父子开涮。江僧安是江智渊的父亲。南北朝时期注重门阀,也就特别重视家讳,世族大家的祖先名讳在子孙面前,必须避免说出来,要用其他的字代替。刘骏当众直呼江智渊父亲的名字,并说他是个大傻瓜。江智渊下不了台,伏席流涕。

江智渊死于给殷贵妃拟谥号,当时江智渊拟的是个“怀”字。大家知道,“怀”字含有同情的意思,比如楚怀王,不算好字眼,刘骏相当不满意。“宣”那是好字呀,比如周宣王。当时刘骏没说,隔了几天,和大臣们骑马来到殷贵妃的坟墓,刘骏举起鞭子,指着墓前的石柱,对江智渊说:“此上不容有‘怀’字!”江智渊害怕过度,忧虑而死。

殷贵妃死后,刘骏郁郁寡欢,加之酒色过度,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两年后,正当壮年、三十五岁的刘骏相思成疾,重病缠身,死于玉烛殿。

刘骏不会想到,他一死,天下全变了。他太庙里的画像变了;治国方略变了;殷贵妃的尸体从坟墓里被挖了出来;宠信的大臣们一个接一个死去。这些都拜他儿子所赐。

刘宋皇朝的大业落到中国历史最荒淫暴虐的人手中。这个为千万人不齿的人叫做刘子业,刘骏的嫡长子,刘宋皇朝第一任废帝。史家评其人所作所为:“罪孽,纣王不及万分之一;荒淫,昌邑王不及毫厘。”这是中国历史最差皇帝的评价,那么,排名倒数第一的皇帝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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